第二十六种 还玉佩
从来欲之为害,最足以辱人声名,坏人心术,坑人性命。试看赛西施,貌可闭月羞花,若能贞洁自守,岂不遐迩钦敬?乃一见美少,心爱其人,假同胞以图枕席之欢,赠玉佩以联鱼水之想,全不思袁公之待我何等厚重。一旦挥其财物,弃之如遗,谁知情郎背盟,惨丧官刑,岂非欲之为害乎?袁公以堂堂刺史,不能修身以齐家,惟剥民脂以蓄色,究竟玉人何在,声势已玷,岂非欲之为害乎?更恨甫臣,不崇实敦本,丧失良心,致同惨死。予犹谓其死有余辜,又何非欲之为害乎?奈世之碌碌者,尚堕于欲中而莫之省,深可悲叹也夫。
甫臣三虑,却有见识,予特恨其前之失操,后之背盟。尤可恨者,置赛西施于惨死。读之泪下,真狗彘之不如也。此负义之毒,更胜于王魁,不必阴报,后亦照样杖毙,岂不大快人心!
绿林中每有仗义疏财者,甫臣之负心丧德,若非有此牵报,其赛西施之惨枉,孰得而超雪哉?予读之大快。袁公用金免盗于死,是亦以义报义,予读之又大快。筚门不敢行秽,恐旁属耳目也。偏是深闺大厦,恣意宣淫,罔知顾忌,前人以富贵之家多淫,嗣信然矣。然亦每多主人好淫之报也。
富贵人知有妻妒,便不该勉强娶妾,坑害他人儿女,非惟丧德,又自取丑污,看袁公事可省。
府东太平桥有个少年,姓唐,名甫臣。这人年方二十岁,生得面如冠玉,唇若涂朱,标致胜过美女。因往淮安贺一至亲年节,适值淮府迎春,遂随众立于东门大街,看各官鼓乐旗彩,络绎而过。
正看之际,忽见一小婢挨至身旁,低声道:“我家主母多拜上相公,今晚在此处有要话面说。”随送上汗巾一方,包里物件。甫臣将汗巾开看,乃是金扇一柄,小金如意一技。甫臣又惊又喜,满口应允。
至晚仍到原处,果见日间小婢立候,引甫巨入高门,转弯几层进内室。只见一美貌妇人,艳妆整齐,笑语先施。
原来,这妇人有名叫做“赛西施”,十分颜色。只是幼年娇养,不曾裹脚,却是一双大脚,乃袁府二夫人。这袁公先曾做过一任同知,极其贪财,因用多金娶此妇来署,所得多半奉与“赛西施”,以买其欢心。无奈正夫人甚妒,袁公升任某府,离淮千里,正夫人不容带妾同往。云俟到任后,再着人迎接,只留老仆同嫡亲老叔在家同居。这日看春,一见甫臣,如渴得浆,如鱼得水,是以私约佳期。相会时,假认为同胞姐弟,寂密来往,十分绸缪。
约有两个月余,妇与甫臣计仪道:“妾颇有私蓄,今既同心合意,愿罄囊奉赠,郎君须在此立业。或置田房取利,或做本分生涯,以便长久来往。”甫臣满口依从,却心中暗想道:“此妇虽然美貌,但其性甚淫,倘再厚他人,前交自然冷落,此一可虑也;妇足太大,且寿过三十,年纪太长,配不相当,此二可虑也;其夫现任黄堂,倘回来识破机关,身命难保,此三可虑也。不若用甜言骗他多金,逃回扬州,自创事业,另娶少女,岂不万妥。”主意定了,外面假说回扬州料理家务,不到月余即来淮立业。妇人大喜,罄囊捧交,约有四百余金。又将双龙白玉佩一枚,乃祖传稀世至实,交与甫臣,以为联心合壁。因悲泣叮咛道:“见此玉佩,如见妾身,不可遗忘。”两人洒泪哭别。甫臣脱骗多金,即星回扬州。其时,武刑厅衙门吏书,十分锋利,最有钱赚。因用百多金谋充刑厅柬书,又用百多金另娶十七岁女儿为妻,十分和合,全不思念“赛西施”的恩爱,终日在厅署服役,甚是得意。武刑厅看见甫臣少年美貌,极其喜爱,竟成后庭至好。
这“赛西施”盼望半年,杳无音信,只得修书,寄至扬州。寻至甫臣家内。甫臣只推并不相认,寄书人回复,“赛西施”忧恼成病。又过了两月,筹想无法,只得自己改换女服,将袁公衣帽装扮男人,却好脚大,穿履甚便。带一小童,驾船至扬州太平街唐甫臣家内,两人相会。甫巨看见妇人,因病黄瘦,不似当日容颜,愈觉不喜,只推并不相认,这妇人情急争闹,甫臣惟向人众谎说:“此妇乃有名娼妓,惯会赖人。自淮来扬,知我诚实,平空掯诈,情理难容。”妇人指面大骂:“忘恩负义,鬼神不容。”这妇人不改男装,竟到刑厅衙门前,意欲遍告此负义脱骗苦情。甫臣知晓,即时诬此妇无端掯诈情由,预禀武刑厅。这刑厅上堂,惟以甫臣之言为实,即签拿女扮男人,见面不由分说,重责三十板。妇既病后,气恼填胸,又遭重刑,抬出衙门气绝。是日,来看审的人有几千百。厅官吩咐皂头,即时买席卷埋郊外。甫臣见淮妇已死,十分欢喜。
过了半年,忽有淮扬道投公文一角,内系大盗劫杀案,内有伙党唐甫臣,现充刑厅柬书,即时锁拿解道审讯。原来是有淮上大盗,由扬经过,在刑厅前看审,“赛西施”打死,尽知屈害,切齿痛恨。后因事犯,就在淮道案下坚攀甫臣窝藏赃物玉佩等件,是以有此行提。
厅官难以徇庇,即日具文起解。另用禀启,辩其冤枉。不两日,道官审甫臣道:“盗伙或是诬害,但寄有蟠龙玉佩。若是三日内献出来,本道看验,便可以做主超豁了。”甫臣满口甫臣连夜到扬。将玉佩赍淮当面投上。道官见有玉佩,即大怒道:“如此赃真罪当,还敢强赖!”喝叫皂隶,重责三十板,寄狱定罪。抬出衙门,喘急身死。道官就吩咐家丁,即用席卷埋于郊外,照庆“赛西施”一样惨死,丝毫不错。道官又行牌到江都县,追比家属贼赃四百两,以为赈饥之用。时袁公因贪财削职回家,才知妾私扮男打死,盗义攀报情由,羞愧几死,因用重贿情嘱道官,将此盗免死改流,以报其义。道官探知袁公根源,因受其重赀,玉佩是袁妾故物,遂赠还回答。可叹甫臣,貌美必坏,遂至惨死,业绝妻嫁,报应好不惊畏!
第二十七种 乩仙渴
念佛贵乎念念无间,纯一不杂,自能作主。譬如狮子哮吼,象王蹴踏,有何妖狐怪兽,能当其声势而不消灭乎?人若不为妄想所迁,则神纯臻化,自然速成三昧矣。我佛设教多方,或小大始终,渐顿偏圆之不同。独此念佛,不涉地位,不落阶梯,一起直入如来实相法门,所谓“销我亿劫颠倒想,不历僧只护法身”也。
禅宗云:余门学道,如蝼蚁上於高山;念佛往生,如风帆行於顺水。要知妄想起时,不须别作除灭。但举阿弥陀佛一句,尽力挨拶便是摄心妙法。时节到来,自然忽悟。昔永明寿禅师初出家,不知从何法修行。因写三阄,一参禅,一念佛,一焚修,乃焚香拜佛祈祷。“弟子愚昧,何门修持,求佛明示。”以三阄入香筒内,三拈三得念佛,因而专心念佛,果成正果。觉道人有鉴於此,所以信之不疑,力行而得大功也。扬州有一个觉道人。这道人言行敦厚,虽生於尘凡,却时时有出世之志。虽茹荤腥,每月到有二十馀日斋蔬。虽好饮酒,奈酒量甚小,只三、四杯便自酣然。有妻、有子孙,薄田数亩,耕读营生,治家勤俭,安分乐道。日常专喜念佛,手持数珠,时刻不懈。
康熙某年,同两个朋友往苏州有事,顺便到虎丘山游玩。是时夏末秋初,进得山门,至千人石、可中亭、剑池、大殿前后,各处玩赏。又到山顶,登宝塔向太湖一望,茫茫白亮,真是奇观。续又到后天门,但见松阴树色,蔽日张空,幽辟至境。有一静室,进内观看,上供吕祖圣像。屋梁正中,钉有铁圈,用线悬挂木笔一技,乃是木条刻成,不是兔毫制造的。下边方几上,列有沙盘一面。旁有老翁,蒲团坐功,与之行礼茶毕。因问:“设此木笔何为?”翁曰:“世人但有疑事,只虔诚焚香跪拜,心内默祷。我用符咒代为启请,祖师即降乩,亲自判断。”道人听说,甚是惊异,欲试其奇,奈心中并无一事。乃暗想:“何不以念佛请示?”因向翁道:“我是行路人,偶来游山,不曾多带银钱,只有银六分,奉为香赀,乞代召请。”于是,点烛焚香,翁烧符持咒,道人虔诚叩首,心中默祝:“弟子愚昧,时常喜欢念佛,不知有无功效。特求大仙明白指示。”祷祝完,同去两个朋友并代请老翁,总不知心中所问何事。少顷一刻,只见悬空木笔,不用人扶,果然自己运动。先在沙盘内三个大圈,随即判八句,云:
念佛虔诚便是丹,念珠百八转循环。
念成舍利超生死,念结菩提了圣凡。
念意不随流水去,念心常伴白云闲。
念开妙窍通灵慧,念偈今留与汝参。
乩笔写完,末后又写:“纯阳子赠与扬州某人佩悟。”但见木笔迅运不停,顷刻而就。八句律诗,各以念字起首,语语深通禅理,且竟知觉道人姓名心事,尤为神奇。信是真仙幸遇,孰谓释、道二教,授各不同也耶?乃敬拜服,叩谢祖师之后,复谢老翁。回至寓所,道人同两友将抄偈细读,共加珍爱,不忍释手。后来回到扬州,愈加信心,昼夜虔诚念佛,惟恐世人执着,因撰十条:
何必胡思乱想,只要一心念佛。
何必高声朗诵。只要微和念佛。
何必成群做会,只要闭门念佛。
何必谈禅说偈,只要老实念佛。
何必奇异神通,只要正信念佛。
何必弃业离俗,只要止观念佛。
何必知书识字,只要虔诚念佛。
何必许愿祈祷,只要悔过念佛。
何必寺院披剃,只要坐家念佛。
何必敲鱼击鼓,只要安静念佛。
又述念佛要法,云:
一句弥陀无别念,不须弹指到西方。
渐渐鸡皮鹤发,看看行步龙钟。
任你富贵荣华,难免生老病死。
惟有径路修行,但念阿弥陀佛。
一句阿弥陀佛,真是宗门功券。
不拘大众人等,信持都有奇验。
行住坐卧莫离,直要不念自念。
若能念念不空,管取念成一片。
当念认得念人,弥陀与我同现。
从此永出娑婆,圆成极乐心愿。
觉道人又将“十何必”、“同念佛”要法,刊成斗方,印刷数十万张,遍於城乡各处送人,普劝念佛。
这道人生於万历,经崇祯、顺治、康熙,至雍正年。此人已百余岁,尚康健犹壮,不欲人知姓名,真当代之奇人也。
往生奇逝传志诚念佛,确定往生极乐。历有明验,亦未有予妻周氏之奇逝而速应也。昔年,乡里遍传,以笃周翁之女,生而敏异。六岁入塾师,过目成诵。及至十三、四岁,有类成人,谈笑不苟。女红之外,经文书算,无不精通。出口佳句,人俱以“才女”称许。
予闻而聘之,十六岁于归予门,果与传闻不异。香奁唱和,诗歌现在,予深自幸喜。且事公婆至孝,生二子三女,治家宽严互用,眷属二十余人,内外从无问言。予有小庄数处,凡夏秋麦稻收支,以及钱粮费纳,统掌无讹。予因得闲逸,怡然乐道,乃著书九十二部,不啻数十万言,流传天下。而其间凡涉闺阃女训,俱与氏讲论评定,予深服从。
氏之生性崇信佛法,若见闻经典禅语,如同轻车熟路,每每跪讽《金刚尊经》,时常念佛,不离于其口,数珠不离于其手,乃在家而有出家之行也。惟是最奇者,於雍正十年五月十四日午飧之余,在架上偶撤唐朝纲鉴,执书坐向诸媳女,讲论明皇事典两三张。忽以手自抹眼云:“我时常虔诚念佛,今日果有西天童幡来迎接,我当随去。”说完,即抛书闭目坐逝。予急奔至,和手掩儿口鼻,孰知已屏气不息矣。要知氏之专信佛法,其坚固不二之志,以及其聪慧过人之才,非一世之偶然,由多生厚植善根,而始得天地毓灵所致。因是临去之时,毫无病苦,亦不受恶境缠累,怡然自在,了无愁惨之容,非其平昔笃信笃行之力,何能如是乎?
氏今年五十九岁,与予夫妇四十余年。虽云确定往生极乐,但氏倏尔长离,令予顿少内助而兼失良伴,时刻悲恸惨伤,何能已也。惟予年已衰老,虽同氏有念佛之诚,氏之念珠,现存予手,因失此佳偶,诸病丛生,棺衾齐备,不久当会氏于极乐莲世,永住净士,遂我心愿而矣。
凡予此述,皆乡里亲族,人所共知,并无妄褒假饰。今刻此以告十方,普劝世人,专心念佛,同臻至善,共乐莲域云尔。
第二十八种 亦佛歌
世人贪恋妻财子禄,不肯舍离。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,丝毫难带,岂非痴耶?世人只以岁月尚多,不妨姑待。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,懊悔何及,岂非痴耶?渤师大加惊醒,许公得以证果,诚有来由也。
出家原为脱离挂碍,予每见有等僧人,贪恋之心仍在,名虽出家,实则与在家之人无异,如此出家,反不如在家而有出家之行者,转为上等。试看古今在家之人得悟菩提者甚多,如傅大士、庞居士诸公,俱有尘累,于道无碍,但恐满眼邪魔,心不坚定,则事大坏矣。
扬州大东门有个开当铺的许长年,娶妻张氏,生了两子。这张氏治家、教子,极有能干。这许长年虽有几万之富,为人最贪、最吝,性情却与汪铁菱一样鄙啬。若看着钱财,便如性命一般。每日想道:“我的两个儿子尚小,我年还强健,可以料理支持,须等得儿子长大婚配,便好教他生意坐柜,自己就清闲快活了。”他是个挣家之人,时时照看着,但见戥头上讨得他人厘毫便宜,也是满怀欢喜。凡来求布施抄化的,休想他破例开手。世上也有一般财主,不肯施舍与人,单图自家受用。这许长年连自己用一文钱,也要打几遍草稿。遇着万不得已破费些银子,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,好不疼痛,整十来夜想起,兀自心痛睡不着。家中逐日三餐,真个是数米而炊,秤柴而爨。
有这刻苦,所以积下家私,如水浸黄豆,一日大似一日。正是:
生意如春长,财源似水来。
不将辛苦意,怎得世间财。
许长年正当五十寿诞,亲友邻里素知他悭吝,大家商议,要敛个小小份子,与他祝寿,要他设个戏席答礼。他那里肯收,推来推去,只是不纳。妻子看见,到不过意,说道:“自己的五十大寿,便受了份子,备筵席能用多少?一来不负了众人庆贺的美意,二来也是做财主家的体面。”许长年道:“贤妻,你往日甚能干,今日这几句话却说差了。要知五十岁还不是收分子的时候。众人出份子,名为‘牵虎上门’,是要咬嚼的,有甚么美意?若说财主家体面,做财主的全是‘体面’二字误了多少事,要体面,就去穿好衣、吃好食、攀好亲、结好眷,与众财主争强赌胜,把家私日渐破坏,无益於事。我所以一味务实,这些虚体面让别人去做罢。”因吩咐家人:“将大门也关上。但有客来,只回不在家就是上策,省得费茶费水。”家里人都依着他,把门关闭,一切人祝寿,俱回散。独有一和尚辞不去,敲门甚急,自称是天宁寺巨渤和尚,特来贺寿,兼有话说。家人没奈何,只得代为传进。那许长年听得,愁眉道:“和尚那有好话说?不是化斋,就是要布施,也只回他出门去了。”岂知这和尚定然不去,反高声大喊道:“磕睡汉,快些出来,我有话面说。”又呵呵大笑。
原来,这和尚是天宁寺大师,法号“巨渤”,是个得道的高僧。日常说道,凡有灵性,俱是前生有根基。若再兼财富福厚,更为难得,因来提醒度他。这许长年那里晓得?惟是听见他笑得奇异,只得踱出门来。看见和尚拍手大笑,自己不觉的也大笑。渤师问道:“你笑那个?”许长年道:“我笑的是你。”那渤师道:“我笑的却是你。”因念四句道:
你笑我无,我笑你有。
死期到来,大家空手。
念完,呵呵的又笑。因向许长年说道:“我可怜你终日瞌睡,不曾得醒。我今日来,并不募化你的银钱斋粮,我有‘正觉佛法’传授你,你须要信心领会。”许长年问道:“这‘正觉佛法’有何好处呢?”渤师道:“佛者,觉也。人心有觉,即为有佛,能开六度之行门,能越三祗之劫海。普利尘沙,广作福慧,得六种之神通,圆一生之佛果。火镬冰河,闻之变作香林;饮铜入铁,听则皆生净土。瞌睡汉,你省得么?你若省得,就随我去修行,莫再贪恋。”许长年道:“我苦创这家业,也让我安乐受用受用,我也甘心。”渤师又笑道:“你要安乐受用,只怕灾难来脱离不得。”许长年道:“我只安分守己,灾难何来?”渤师又笑道:“世上事那里论得?你既不信佛法,俺即去矣。”说完,就飘然而去。
许长年也不送他,竟回内室。妻子迎着问:“和尚有何说话?”许长年道:“那疯狂僧人,睬他怎的?”说犹未了,只见一群乞丐,二十多人,蜂拥而来。为首的唤做“马六儿”,平昔深怪许长年悭吝,不肯打发。今日闻得他五十寿诞,率领部下乞丐,与他上寿,讨西食赏赐。看见闭门不开,齐来踢开门,拥入庭堂,只将许长年围住,不容转动。众乞丐叫的叫,嚷的嚷,跳的跳,唱的唱,闹得七横八竖。马六儿高喊道:“今日是寿星下降,大开金手,将几串钱赏赐众孩儿们,保佑你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
许长年欲要脱身,被马六儿扯定左边袖子,说道:“你快拿出几串钱来,放你进去。”许长年当下大怒,骂一声:“狗花子。”把右手一拳打去,正中太阳穴。六儿负痛放手,望后便倒。众乞丐喊道:“打死人也。”嚷做一堆。许长年恨道:“今日不是大晦气。适才疯和尚搅了一场,又被这伙狗花子上门罗唣,兀的不气杀我也。”众乞丐喊道:“人都打死了,还说甚么罗唣?”许长年上前看马六儿,果然口内无气,身已冷了。只见众街邻、乡保,俱恼他鄙啬,巴不得有事,同众乞丐喊叫。这几个叫报官府,那几个叫锁凶手,这几个叫买棺材、衣服,那几个叫先打抢他家财物,东西哄闹不止。吓得许长年魂不附体,如痴如呆,走头无路。
只见无宁寺渤大师又踱进来,呵呵笑道:“瞌睡汉,你只说无灾无难,若再少停一时,搭尸蓬,买棺材,县官相验,仵作索掯,差皂人等,个个要钱,受刑送牢,问罪抵偿,俱是难免,不怕你不费钱财。”许长年呆了半晌,总不说话。渤师又笑道:“人若是拜我为师,随我出家修行,我有法可以解救。”许长年听见,即跪倒在地,叩了许多头,哀求道:“倘老师若能解救这灾难,弟子情愿跟师出家。”渤师又笑道:“只恐怕事过退悔。”许长年忙说道:“断不敢虚言。”渤师见众聚吵闹,挤入尸旁,向众说道:“这尸倘如救得活,诸位可是枉费精神,多说多闹。”众人大嚷道:“好痴和尚,人死了半日,如何得活?”渤师也不分辩,只将手中的拂尘,向尸上几拂,口中说道:“马六儿,还不速醒,更待何时?”只见死尸伸了一口气,即坐起来。众人大惊,乡保喊:“快取大钱三、四串来,赏众丐散去吃酒。”许长年道:“既不打死他的人,何用多费?”就吩咐只把五百文钱赏他,众丐不肯收,又添五百文,才哄然散去。邻里人等一面惊异也都散去。
这渤师道:“事已完毕,你须拜我为师,速跟我天宁寺禅堂里参悟去。”许长年果然请了香烛,安了坐位,请渤坐上,拜了四拜,留在花园内设蔬斋供养,求传佛法。渤师道:“我这佛法,最简最易,只要信心明觉,一指即会,一会即成,我中峰先师传授大清顺治皇帝的歌诀,拣紧要的传与你切记。”歌云:
三界尘劳如海阔,无古无今闹聒聒。
尽向自己一念生,一念不生都解脱。
既由自己有何难,做佛无劳一指弹。
此念即今抛不落,永劫钻头入闹篮。
有何难,有何易,只责男儿有真志。
志真道力自坚强,力强进道如游戏。
亦无钝,亦无利,挑起眉毛休瞌睡。
不破疑团誓不休,寒暄寝食从教废。
行也做,坐也做,尺寸光阴休放过。
心存少见失真诚,意涉多缘成怠情。
渤师道:“此歌最切实,亦如我佛面传,不可轻视。”许长年跪拜受教。又过了两日,许长年料理财产诸事,贪恋不舍。因又哀求渤师道:“弟子今年五十岁,待过了六十岁,那时儿大事完,一心一意的修行,也不为迟。”渤师大笑道:“光阴迅速,人命呼吸,那里等待你事完?若要事完,虽过千百岁也不得了结。我多方指教,奈你这瞌睡汉不得省悟,如之奈何?我也回寺里去了。”说完即行,挽留不住,许长年送别回家。
过了月余,忽得寒症,浑身火炭,服药不效。病中这件舍不得,那件丢不开。心如刀割,渐渐待毙,吩咐家人飞往天宁寺,就请渤师来永别。及至师到,他已经气断身冷多时,家中大小,痛哭不已。渤师竟到床前亲看,叹了几声,道:“早不听我好话,以致如此。”即忙用手中拂尘,向徒尸上拂了几拂,叫道:“徒弟,你还不速醒,更待何时?”只见许长年转身起来,竟下床叩谢道:“弟子此番回生,再不瞌睡,认真参悟《正觉佛法》了。”渤师因教训道:“你在家出家,俱不碍事。凡有一切尘欲念起,便想譬如我身已死,还来管罢,只专心在‘坚持正觉’四个字用功,自然大有效应。”许长年拜教,送回渤师。即在后园中另隔净室一间,只令小童捧接饭食,家中一切大小事,俱交与两儿同妻料理,丝毫不管,亦不许向说。或时自己起念,即依师训:譬如已死,只坚持正觉。寿至一百一十三岁,预于三日前吩咐家人,俱各念佛,不许哭泣。
至日,端坐合掌而逝,里郡威为证果矣。
第二十九种 枉贪赃
官若贪赃,自必坏法徇私,纵恶屠善。此等货财,欲自享受,欲遗子孙,予恐上天虽容,利未沾而害已随。观剥皮之事,即现在之前车也。
上司受下司之馈送,以为无碍当收。殊不知,属官谁肯动解己囊,不过仍剥民之膏脂以进献,是明教属官贪污害人。虽欲下司之清正,何可得哉?观某院之取县馈,即现在之前车也。
官之贪赃,不得安享,反致害灾;盗之劫财,不得安享,反致斩首。层层果报,阅之凛然。此事不列贪官姓名,因彼现有亲族,不欲扬人之短。观者勿疑予造言非实也。
顺治年间,江都具有一县官,年老已过六十,履历只开五十一岁,白须用药乌黑。这县官并不顾声名,又不望高升,一心专要多赚银子,回家养老贻后。所以每事不论大小,不问有理无理。若银子到手,无理也是有理;没银子送来,有理也是无理。板子、夹棍,都是他赚钱的家伙,真个连地皮都剥去了。因他又贪又酷,合县的百姓都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,所以起他一个浑名,叫做“现剥皮”。每日,县前人遇着,问道:“剥皮可曾发梆?”“剥皮可曾坐堂?”“剥皮可曾出门?”“剥皮可曾回衙?”如此不到半年,丧心的银子积有七、八千两,也不知冤屈了多少事,也不知坑陷了多少人,真是怨声遍地。
忽一日,内衙拆公文,拆出一封抚院到县官的密札。县官急忙拆开一看,上写着:
本都院查该县到任,方始半年,物议沸腾,民心丛怨。偏听左右,则滥系无辜,权归胥役,则事多寝搁,贿赂公行,官箴大坏。昏庸如此,万民汤火,应即参拿,姑宽谕饬。该县自今日为始,即速洗剔肺肠,痛改前非。若或仍前迷混,虽欲归老首丘,岂可得乎?勿谓本院言之不预也!慎之毋忽。
县官看完,大惊无措。随即唤儿子商议道:“上宪对此严切,我当设凑银子,藉以目下四月,时届奏销,亲往苏州呈送院台,求他护庇。倘收了我的财物,便放心了。不然,恐县官难保。”主意定了,便带银二千余两,到了院前,投手本候见,三日俱不传会。这剥皮心慌,又另备了厚礼,谒送吴县与抚院最厚的某乡宦,将银转送。先送一千两、加至三千两才允。带去的银子不够,又重利在苏借凑送缴,方才收下,方才传县官面会。抚院吩咐道:“该县回去,大要改过自新,本院另眼青目。”剥皮连声应暗,薛回寓,方才欢喜放心。
正办着往某乡宦家谢劳,并往院前禀辞回县。忽见自己两个家人,自扬州连夜赶到,急报道:“大不好了!自老爷公出往苏,第二夜更深时,忽有一乘大轿,由人抬着,跟随六个大汉,都是广纱袍套,装束整齐,口称自北京来的某部某大老爷面会。彼时回答:‘老爷往苏公干。’彼即急说道:‘知县既然公出,这是紧急的事,就请公子面说。’公子听见,即走出内厅迎接。这大轿抬进宅门,有一官走出轿来,拉紧公子。那六个大汉,连轿夫共十人,各俱拔出利刀,放在相公喉下道:‘我们好汉,久知你父贪得银多,快快拿出买命银子来,饶你性命,少迟一刻,即送残生。’大相公吓得魂飞体颤,直说道:‘只有正项官银六千馀两,现在内署某处。’来汉手拉紧不放,道:‘无论官银、私银,快着人抬出来。’大相公要活命,只得急唤取出,逐封尽数都装入来的大轿内,仍着原抬的四人抬着,跟的六个大汉,同坐轿的大汉,拉住大相公手臂送出县。又要令箭一枝,说有急事,叫开城门,押着大相公抬上船。行二里远,才放回衙。如今只求老爷火速回去商议缉拿。”剥皮听完,将脚连跳上几跳,即刻鲜血满口喷出,晕倒在地。因年纪衰老,听报此事,怎不伤心痛切?连忙医救,不省人事,汤水不下,未到半日,死于旅邪。连忙呈报吴县申院委员印署。家人不曾带得多银,因天气炎暑,急买平常薄棺,收殓停寓。众役听见本官已死,都各星散回县。
府尊闻知,星飞传齐内丁、各皂快,齐往县署。先将公子家属锁拿送狱,又差多人亲往署内搜查衣物,俱入账内。一面查盘仓库,已经侵空八千余两,仓谷二千余石。府尊着慌,随即通详上司,具题究追。行下文来,着将公子家属严比还项。起先,拆揭完缴。未几,毫无完纳。怨恨的多,禀后县官,竟逐限比较,打了许多板子,坐了半年牢狱。公子无处拆变,思想抚院曾白得了几千两,因着人往苏告助。回报:“抚院因贪赃,科道参拿,赴京治罪。”公子忧哭不已。
府县追比无出,因他是绍兴人,请详发原籍查追,锁押公子家人起解。路过丹徒县,正值冬前决人。这公子挤看,斩的一起大盗,正是当日劫县的十个人。原来劫去的银,被捕役路上拿获,审实拟斩,监候处决,赃银入库充饷。公子恐怕累害,不敢出认,行到本处,又送狱比追。公子羞见江东父老,忧郁死于狱底。只看贪官自己如此惨死,后代又如此惨死,可不戒哉!
第三十种 空为恶
访拿一事,其中弊窦多端。虽久已革除,后之为官者,如果真光棍大恶人,方可施行。切不可轻信虚言,以致良善倾家丧命,此德无量。
余人秉具文武全才,若是心存仁厚,早已受享荣贵。可惜流入毒恶,致令惨死绝嗣,空积有多金,皆代他人作嫁衣,有何益乎?
扬州北门内,有一少壮人,生得身体敦厚,因姓余,知他生性最毒,世人都呼为“土灰蛇”,言其咬着人则毒恶难救也。他却还聪明,极肯读书,文章倚马千言可待,但最喜刀笔词讼,又专喜嘲笑人,凡见人有些须毛病,如面麻、眼斜、头歪等类,诗词立就,远近通传。年已三十多岁,不能进学,或皆为此。他有大气力,又能弓马、刀枪、拳棒,就改文习武。考过几年,又不能做武生。因而生事打降,挥拳凶恶,乡里侧目。后来同运司前专工刀笔的人相交最厚,谋人按院衙门充当承差。彼时,买访拿访,最为大弊。但有钱的人,若不殷勤馈送,他即平空陷害,致令破家丧命。“灰蛇”因有此大权,所以诈得钱多,妻虽淫妒,却生二子一女,衣食富余,安稳度活。一日,吩咐妻子道:“我今日在书房中写要紧文稿,就在书房内安宿,一切客来,都回不在家。”妻虽应喏,心中暗想:“闻此人在外嫖几个好妓,莫不是今夜瞒着我,又接妓在书房内欢乐?”因於更深时,唤婢取梯,放书房墙外,自爬梯上望夫动静。只见爬到墙顶,大惊跌下,口喘气急。家人细问,方说亲眼望见丈夫在灯下,不知写甚的文章,却只有身子,竟没头脸,岂不怕煞?
未过三日,即害对口毒疮,医药不效,头害脱落,入棺时竟是身首离开,血脓满地。所有二子,一子淹死邵伯湖内,尸葬鱼腹,一子死於泰兴县路上,无棺土埋。妻女俱随奸夫拐逃,家财亲族瓜分。“灰蛇”一生为恶,如此结局,天之果报,何曾疏漏,可不骇然!
第三十一种 三锭窟
前生业报,注定大劫,虽仙佛亦自难逃。惟竭力尽孝,即能解脱,可见孝之惑应大矣。若非狂笑不语,横财可得,奈船小何能重载乎?
扬州日用柴草,大半倚靠瓜洲芦柴。康熙某年,挑三汊河,柴船不能装运,俱系脚夫挑卖,柴价倍增。徐宁门城外滩上,有个挑担穷人,姓丁,扁担为生。因他辛苦得来脚银,极力孝母,远近都称他做“丁孝子”。生得充壮有力,每日五更早起,自爪洲挑柴到扬发卖。
一日,挑柴从教场法云寺过,遇一和尚,把丁孝子细看,因说道:“你这汉子卖完柴,到我寺里寓处来,我有要话向你说。”旁人说:“这大师自北京来的,法号‘智朗’,最有灵验。”丁孝子答谢应承。柴卖完,即拿扁担到寺内寓处寻见大师,叩求指教。大师道:“因是你前生造下来的罪业,注定目今三日内死於刀斧之下。只因你竭力孝母,不但大劫脱难,还有十余两小财可得。此后更要加倍孝母,切须谨记。”丁孝子叩谢回家。
次日。起早往瓜挑柴。因起得太早,走了十多里荒地,才交四更。昏昏月夜,远远望见许多大汉,涂的红脸、黑脸,各执刀斧,火把齐明。丁孝子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把扁担横倒,跌在河坎坑内,伸头遥看。那伙人内有抬着重大蒲包,在荒地上掘窟埋好,即各散去。
丁孝子看得分明,爬将出来,用扁担掘看,都是白银,就伸手取了三大锭,仍以土盖好,欢喜异常,急忙奔回自家。妻子接着他,并不开口说话,只指着手中三锭银子,如颠如狂,大笑不住,连饭都不吃。笑过两日两夜,方才苏醒,说:“某处埋有一窟银子,乘今黑夜,快同你到彼地,分几次抬家来,岂不顿成财主?”夫妻急忙跑到,谁知只存空窟,银子毫无,如同做梦,只得恼闷空回。惟将此三锭为本钱,贩些少柴米,在自家门前发卖,家业小康。因记朗师吩咐,更加孝母。后来其子看见,照样习孝。里人共知孝感所致,名其得银处为“三锭窟”。
第三十二种 一文碑
事有最可恨者。莫如唆盗攀良。要知小民一奉拘拿,虽审无干涉,已受无限苦累。为官者,先除此弊,民享安乐之福,此德不小。
予曾著官念珠一帙,各载审奸情之法。大约奸情虽审出真确,亦当代为掩饰,则保全名节多矣。每有一等官府,喜审奸情,以当笑谈,任意诙谐。殊不知败坏男女声名,离间夫妇和好,丧德不小。尝有妇女犯奸,经衙门拘审,人众挤看,唾骂羞辱,多有改过自新者。看传公之审断,则得此中妙法矣。
看刮皮之事,恨不众食其肉。看傅公之事,又恨不逐日焚香礼拜。一喜一怒,人情原不昧也。
扬州府傅府尊讳泽洪,清正才能,善政甚多。我略说一二件,便知其余。曾拿获一起大盗,那盗首供,攀西乡里吴某是窝家,坐地分赃,打劫某某财物,都堆在他家,只求拿来对质,傅公问明年貌、住处,当有捕快跪上堂禀,发签拘审。傅公道:“堂上如此明供,此系大窝家,倘再差役往拿,必然走风逃脱。本府自另密拿,且将盗收禁。”
迟了几日坐堂,将盗提出近座前,即呼皂头到宅门耳房内,将吴窝家锁出来面审。那盗坚攀吴某:“如何酒饭请小的,某某财物现堆在你家,你还乱赖?”这窝家禀道:“小的是本分乡民,从不敢丝毫为非,并不曾与你往来。你何曾有财物寄放小的家里,平空陷害小的?”两人争论多时。傅公向盗笑道:“你这丧心的死囚!此人是本府衙里的家仆,因攀西乡吴某,本府随着内亲密到彼处细访,彼乃本分长厚好人。只为财富,并非窝家。”因将盗夹问:“是谁唆攀?”那盗方才供出:“某捕快叫小的如此坚攀的。”随将捕役重责四十板,枷号两月。如此明断,在西乡吴家,安稳过日,尚不知道。
彼时,南门内有亲夫拿获奸夫淫妇,齐带至府前。衙门外看的人,拥挤不开,填满街路。傅公先叫奸夫问,供:“并没奸情,明明诬赖。”傅公叫妇人问:“如何通奸?”看妇人甚有颜色。妇供:“并无奸情,如何冤枉假谎。”说完,傅公叫其夫,吩咐道:“这奸情方才细审,并不真确。这样一个好端正妇人,岂肯做这无耻的事?都是旁人借奸谋害。你即把妇领去,照旧夫妻和好,切莫听信坏人唆弄。”看的众人,都不喜不眼。只见傅叫奸夫上堂,说:“你奸情事,毫无影响。”奸夫连连叩头,呼:“青天如神。”傅公又道:“本府访闻你在地方上做‘刮棍’,惯会掯诈害人,因重责三十板,枷号示众。”枷封朱标“刮棍”。如此事情甚多。
莅任五年。因公挂误,解任那日,人山人海,多有痛哭攀留。内有西乡吴某,同拿奸的丈夫,为首高喊道:“这样好官,我们百姓每人一文钱,起造‘去思碑’,少报天恩。”因将庙中化布施的钱柜,抬在府前。不两个时候,钱积满柜,因连夜造两碑。左边是“官衔碑”,右是“恩流百世善政碑”,都在府大门外。未几,升做淮扬道,闻目今又升,天之荣报多矣。
第三十三种 晦气船
地方上多有惯会掯诈人之刮棍,因平昔生事,天叫由船而受刑。虽冤而偿愆,亦非冤也。
因妒奸竟忍心杀人,思欲独乐,孰知天理不容,夫久抵命。其杀人者,实所以自杀也。
东乡邵伯湖边杨家庄,那一日大风,刮了一只船在沟头摇摆不去。彼时,本庄上有两个惯会掯诈人的刮棍,商议道:“船是大风飘来,我们用索扣住,或有人来识认,极少也送四、五两与我们买酒吃。”随后,又来两个刮棍,喊道:“你们做这样好事,须带我两个走走。”四个人同到船上一看,吓得毛骨直竖。原来船上杀了一个人,满身是血,直挺舱内。四个人着了急,连连推船下湖。怎奈那船推去又来,只在沟内乱撞,早惊动了乡约保甲:“适才你四人推船,必有缘故。”即报了巡检司,又报了江都县,差了许多弓兵、皂快,押着四人并庄头田主,连累十余人。这县官亲到相验,杀伤是真,着保甲备棺权殓,将各犯俱送监。审过三、四堂,将刮棍人等夹打几回,俱审不出真情。又追究此船是何人家的,又拿船主。船主又说:“曾有某人来借船去装粮食。”又连累借船人。那借船人却不在家,又拿借船之父收禁,逼要其子。辗转苦累,不只二十余人。已过两月,无辜的板子也打过许多,并无凶犯。
忽一日,借船的人背着被囊来家。众人正在累害,一见面,即时拿送县审。才知:“因同奸一妇,为妒奸争风,将此人杀死,思欲远走他方。路上忽听有人说:‘邵伯湖边船上杀人的事,县官不究,已经深埋完结。’是以回家,思谋旧好,不意又拿问罪,不用夹打,自供不讳。”
县尊听完大怒道:“这死囚虽然直招,也重责四十,定为斩罪在狱,秋后处决。”将一干人犯都释放宁家,船主人因此一船,害得人多,呼为“晦气船”,不敢存留,劈碎作柴烧锅。可笑杀人的人,本欲远方逃命,天叫人传说完结无事,令犯自回就戳。坏事岂可妄为乎!
第三十四种 魂灵带
前一事,因色致死人。此一事,因财又致死人。虽是致死他人,即自致自死。因财色丧命者,岂只此二人而已。愚昧不省,说之惨伤。
出外之人,凡有铜铁重物,俱明白开看,知晓同伴,则无谋害之事。昔有买圆酥烧饼,装入布兜,舟人以为白物,捆丢江心,可为明鉴。
钞关城外荒林中,死了一人,布衣布鞋,两手是棉线带捆住,下身卵子割去,血流而死。县官相验,并无苦主凶犯,着落捕快保甲,严加缉拿,半月并无着落。
忽有一小孩童说:“前日死的人,原在关口某饭店下的,是个爪洲卖布袜的人,不知何事被人害死?”捕快随至某饭店追寻,店人回说:“我家果有个瓜洲卖袜的人,现有行李在房,人未回来”又问:“同在一房是何人?”“是个泰州卖虾米的,现今在此。”捕快拘此人到县。审过两次,因供说:“若是小的割杀,小的必然远去。还在此饭店等候人拿住,世上那有如此呆人?”县官点头,因事不真,不便加刑。只吩咐捕快押着此人,不可放走,一面缉拿真凶。
捕快同此人走了商日,忽一日,此人走至粪坑边,将一砖物丢入坑。捕快询查,用芦柴杆取看,乃是系腿的棉线带一条,惟恐有人识出与捆尸的棉带相同,因自己失虚,扎一砖块抛入坑内灭迹。捕快知得此情,随拉至县,一审即吐真情:“原来,因卖袜人腰中积有大钱二百文,不放心,日夜系束腰肚。小的疑有许多银子。那晚间诱至林僻处,扎住他两手,将他卵子割去,死了。小的逃走几次,只看见有个长大黑人阻拦着路,不放远去。是以走来走去,只在此饭店专候捕拿正法。但小的若知道是铜钱,也不害他的命。”县官审出真情,问个图财害命的罪,收禁处斩,赏捕快银十两,以奖其功。此事天叫小孩说出,又鬼拦去路,魂附棉带,必至败露而后已。请看世上,但有害人之事,岂有逃脱之人耶!
第三十五种 得会银
世人终日忧愁机谋,意谓利由我得。殊不知事皆数定,徽末亦难强拗。观胡姑对朱友之语明达,则一切奸邪恶念自息矣。
昔人云:“衙门里面好修行。”凡吏书、皂快人等,但事可以方便者,即实力为人周全。厚报或在己身,或在子孙,断断不爽。请看善差公,家贫德重,胡姑阴助,家遂小康。予曾撰书对联,赠衙门友贴司房,曰:“常存天理行文案,自有荣华荫子孙。”乃实录也。
扬州西门里城脚下有个县差,夫妇长斋,时常念佛。他遇着差遣事内,若有冤枉负曲之人,不独不赚钱,还赔钱周全。所以家甚淡薄,各乡人都称他做“善差公”。
一日,忽有白发老妇来拜会道:“久知台公真是良善好人,特来奉拜。”公问姓名,彼答:“姓胡,人都称我为‘四姑娘’,今求租东边一间草房,每月重奉租银,足够尊府用度有余。”差公道:“承姑娘好意,只恐屋小不堪居住。”胡笑道:“我只有佛像一座供奉,并无家伙,今先奉银一两,我明早即来。”说毕别去。
次日早晨,四姑娘已在东边房内说话,差公惊骇。胡姑空中忽说道:“你不必害怕,我并不是鬼怪妖邪。你须放心待我,我自有补报你处。”因而住寓间,或现美女形,并不饮食,每日只闻念佛。或有人问吉凶祸福,凡送香仪,不论多少,俱送差公。如此半年,远近都知灵验。
我有一朱友,因有会银五十两,要摇得急用,封了三钱银子同香烛来,在中间堂屋望空叩头,求四姑娘将会银暗助摇大点得来,祷祝完了,忽闻东屋里空中说道:“一切事不论大小,俱有数定,人何能强?譬如银钱,不应得的,虽一分一厘也不能到手。目令四月,银不到你,只到九月里,不必来求,你自摇得。”拜辞回来,果然不得。到了九月,才摇得来。
如此应验甚多。可见财物定数,妄求无益。人只安分随缘,即受许多快乐便宜。
第三十六种 失春酒
诸事有因,未有无因而至者。观此事,即知矣。
造业受报分两样:有“现世报”,谓今生造业,即在今生报也;有“来生报”,谓今生造业,来生才报也。今观蝎鳖之现报,虽昧者亦自晓然。一饮一啄,都有数定。何况大事,如不饮春酒是也。
江都县有个差役,诨名叫做“蝎鳖子”。因他心肠狠毒,遇着事不肯轻放,所以有此“美”称。他过年节,家中一个铜香炉被人偷去,备香烛到同班善差家问四姑娘谁人偷去,以便追寻。胡姑说:“这香炉是你前生欠人些须,今偷去偿了宿债,不必追寻。到是你目今,我有四句话你写了去,切切记着,后有应验,再来见我,那时向你说明。”因说四句道:
十二春酒,你不得吃;
一路熬煎,回来苦极。
蝎鳖写了辞回。彼时,有同班人新买门户,於十二日请春酒。那晚席座已安,杯筋已派,忽有皂头急来说:“老爷坐在内衙,立等传你说话。”次即刻随到内署。只见本官与朱票同关文,吩咐:“即刻起程。飞往山东齐河县,关提某要犯。如敢过限,定拿重处。”
蝎鳖急速收拾盘缠行李,黑早动身。一路忧愁,又遇大雨连绵,提得人来,已是过限,本官怒责二十。回想四姑娘曾吩咐四句都应,“回来还有话说”,遂走到胡姑家叩问。空中说道:“你自想,半年前可曾索掯一人?那人因娶媳喜事,你乘急走要拘他寓处,不放归家,熬煎半月,诈银六两,才讨保宁家。神明鉴知,罚此苦累,大约你拘人半月。今一路往来,忧愁熬煎,加倍月余。当日诈银六两,今费用不止十二两,又责二十,此皆现世果报,你须当急速省悟。”蝎鳖听完,毛骨悚然,才晓得凡人一举一动,都有神明鉴察。自后改过自新,最肯代人方便。但有坏心钱,俱不想赚,竟做了一个良善好人。
这胡姑过了年余,扬城远近问事的极多,每日应酬缠扰个不了,因辞了善差,归山习静修行。善差家业丰余,哭留不住,自后寂然。
公门修行前人云:“公门之内好修行。”要知人之出入死生,皆操之於手。且其虎狼毒性,一见魂消;牙爪怒威,顿叫魄裂。若人于生杀之时,能一念回头,心存天理,则地狱即是天堂;倘惟利是图,不顾天理,则天堂变为地狱。眼见造业者,不独子孙受殃,即本身多遭凶祸,惨伤报应,丝毫不爽。公门最有功德者,凡遇无辜被累,必当代为明冤。贫苦无资,不可重加逼索,囹圄重罪,当生慈悲之心;朴责加刑,宜施蒲鞭之意。毋舞文以害平人,毋挟势而欺愚弱。奸情按律,休生轻薄心肠;捕盗催科,莫牵妻孥出丑。妇女当官,宜以好言安慰;妻儿送饭,须当怜恤容情。时刻存心积德,天必报以大福。昔徐晞为县兵房吏,有犯罪者求脱,贫无可馈。妻颇丽,具酒食令其劝觞。睎绝裾而走,力为救出,后由佐二历抵兵部郎中,复巡抚甘肃,仕至尚书。此修行妙法,在公门内谁个不能?但患在不为,真可惜也。
第三十七种 旌烈妻
五伦为世之纲领。予不知程氏不过一女流,乃即知夫纲之大义,岂不深可敬哉!忠孝节义,皆秉乾坤之正气。是以古今许多圣贤仙佛,俱从此立定根本。程氏可为秉正矣。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更二夫。具此志气,程氏若系男子,必尽忠孝无疑。程氏年少女流,并不知书识字,即志重夫妇之伦,视死如归。今世之堂堂男子,读圣贤书籍,每有置伦理大义于不问者,观此可不愧煞。
予舍旁隔十数家,有邻人项起鹄。娶妻程氏,年方二十三岁,美貌端庄,夫妇和好,最孝敬公婆。未两月,同友往广东贸易,不意数月病故。凶信至家,程氏即换丧服,日夜痛哭,汤水不食者五日。公婆忍泪,谎言劝慰道:“路途遥远,生死未知确实,何即轻信?”再三婉解,程氏少食粥汤。忽死信又至,程氏即哭辞公婆,又哀托夫弟竭力孝养公婆,程之父母齐来力劝。彼囗哭泣,答:“以无子,相守何人?公婆幸有夫弟相托,我可闭目于地下矣。”是夜自缢,时在雍正三年十月初七夜也。
王县尊询知其实,随捐俸买地,葬于平山堂旁,起牌坊题“义烈堪夸”四字。又刊对联云:
烈烈轰轰,我羡胜鬓眉男子。
生生死死,伊自了宿世因缘。
安葬之日,王县尊备许多祭品鼓乐,亲自至墓,焚香再拜,泪流满面,停伫多时方回。是日,合城乡宦土民,远近观者,填塞山岗。又有诸名公题赠挽诗歌章,粘满坊柱。
要知程氏不过一寻常贫妇,乃本县父母官,以及士宦祭拜感叹,何等光荣!直至今日,每年四时,凡游法海、平山之人,必至墓前瞻仰,无不悲伤叹息,实可垂诸不朽。
第三十八种 剐淫妇
男子有德便是才,女子无才便是德。要知读书识字之人,淫词艳曲、风流惑乱在在难免。惟妇人水性,一有私情,即不顾天理王法。试看程氏,并不知书识字,却知伦理义烈,何等光荣!黄氏聪明多才,读书过目成诵,却灭伦犯法,万人唾骂。虽有满腹珠玑,何足贵乎?
牛之牵犁拽耙,万苦千辛,有大功于世,所以杀牛、食牛之人,历有恶报不爽。今黄氏之夫,喜杀牛,天假黄手,身剖六段,又因牛刀究出真情,罪犯凌迟,是皆现报自取也。
广储门城内,有妇人黄氏,生得身体丰厚,皮肤雪白。又知书识字,颇有聪明,读书过目成诵。善能行医,内外幼科,脉理药性,俱皆精通。出入乘舆,在城脚下三间屋居住,前有天井空地。凡外来男人,不拘老少贫贱,或有病无病,或知文不知文,俱面会谈论,滔滔不绝,全无愧忌。其夫最好饮酒,有利刀喜于杀牛,若囗教有不能屠者,即请伊宰杀,得银沽酒。平日夫妇最相和合。
黄氏忽又看上每日抬他的轿夫。这轿夫充实,颇有精力,因与往来稠密,过于胶漆,只虑处暂欢娱,不得久常快乐,且更碍眼碍手。二人造谋,先将平日用的老妈托事遣出,就用屠牛的刀,于某夜将夫灌醉,割下头来。又虑尸骸无处出脱,欲将天井空地,钃一深坑,埋藏灭迹。因将夫身、手、足、头、腹,分剖六段,便于深埋。那日用锄钃地,方才向地一钃,谁知地坚如铁,声响如雷,左右邻人喊问,不敢再动,因此不敢埋藏。其住房与城墙相近,二人乘半夜无人时,竟各携尸段,走上城来抛于城外城脚下。又因心慌丢不及,留几段在城上。又恐有人认出夫像来,只将人头埋藏院中灰堆内。次日惊动合城内外,看的人多,如同蚁集。保甲飞报府县各官,是时熊县尊讳开楚,即刻亲至彼地各处踏看。吩咐保甲、捕快:“这杀人凶手,只在此地左右不远。若是遥远,怎能抬尸段囗囗揆度此事,且不是一个人所为。汝等须要上紧,挨家查访缉拿,先将尸段暂殓棺内。”保甲、捕快不敢迟玩,果然挨门逐户,细查细问。
这黄氏与轿夫日夜宣淫,声息渐闻于外,邻近人家,亦多疑惑。一日捕快同着保甲,走到黄氏家内,查问其夫因何不见。黄氏答:“以川广贩卖药材,出门时原说迟四、五个月就回来了。”言语支离。县尊拘押巡捕快役查比,几次回禀:“只有黄氏可疑,除此之外,别无影响。”因将黄氏同轿夫拘拿到县,审过三次,口供坚定,也曾刑讯,并不招认,并无实据,又无见证。事关支解人命大案,县不能定,因详请解府审讯。
那时府尊姓施,讳世纶,为官清正,最有才能。细审黄氏、轿夫,俱不供招,收禁另审。后又唤黄氏紧邻至内堂深处,密密细问:“某夜可曾听见有何动静声息?”回供:“那夜二更时,只听得黄氏家地下有囗响数声,我们高喊问时,就安静无声了。”又问:“黄氏囗囗可有服侍的用人?”回供:“向日并无奴仆,只有一老妇以供炊煮,今已回去多日了。”又问老妇乡里姓氏。施府尊因着内衙人到彼处密唤老妇至内署,婉转低言,细细询问,那老妇并不肯说。又再四盘问、哄诱,后来才说出真情:“黄氏叫老妇人回乡去,后来又着人来叫老妇人到他家内,下了我一跪,叮咛切戒,莫与人晓得,与我银三两,血污衣服四件,屠刀一把。血衣虽洗净,都存在我妇人家内。”因着人取来,提出黄氏一讯,看见衣服、屠刀,不用多问,不用动刑,即刻招认。又问:“夫头埋于何处?”供明即干灰堆内取出。定招问为凌迟剐罪,其轿夫死於狱底。请详具题行文下来,着剐黄氏。
那一日,看的人有几千万,予亦随众往看。只见黄氏剥去衣服,只留布裤,雪白身子绑骑木驴,头发扣在驴桩铁圈上,牵至北门外,依律凌迟碎剐。扬城男妇老幼,无不快心,无不唾骂。皆是自作之罪,应当自受。虽有才能,何足惜哉!
戒食牛肉说人与物虽异,而其贪生怕死,原自相同。试看极微之虮蚁,逢擒则奔,乃知其惜命,莫不如然。但有仁慈之心者,凡一切物命,不论大小,俱当爱护,不可杀彼形躯,充己口腹。然其中最有功于人者,无过于牛,尤当怜惜,顾忍将有功之物,杀而食之乎?
夫牛之不可食者有三,予试言之:观牛之为物,起草除田,代民稼穑,任重致远,代民艰危,计在彼之年功,罔非劬劳之事,凡在我之资生,悉伊竭蹶之勤。人应惕然,想其百谷之何来,方且爱惜之不暇,岂忍或剥、或烹,以举箸而下咽耶?此牛之不忍食者一也。牛乃上天元武之精,下土太牢之气。非郊祀不敢用,非天神不敢歆。人若食之,岂不既不造食牛之孽,而复有僭妄之罪乎?此牛之不敢食者二也。在食牛者,固自以为有益于身也,殊不知正大有伤于身也。尝考之《本草》,黄牛有毒,食之发疽,黑牛尤不可食。自死者血脉已绝,骨囗已枯不可食。病死者发痼疾痃癖,令人洞下注病囗,囗疥牛食之发痒,独肝牛食之,令人痢血死,且牛能啖蛇,啖过蛇者其毒尤甚,食之立死。观于此,则知牛之为毒非轻。人尚食焉,不几以性命仅易一脔,而片脯遂丧终生哉,此牛之不宜食者三也。合此三者以观,是凡今之人,理宜体天心、念物力、爱己身,而坚戒不食也,奈何庖丁之子,初不思牛之上列天星,下兴地利,中伤性命,日为宰割而饕餮者流,非牛不饱,是诚何心哉?卒之食牛者与不食者,气体未尝或肥,致令冤仇相结,罪孽是造惨恶之报,殃及其身。言念及此,能不凛然?
予历观今昔,其戒而不食与杀而食之者,善恶之报,彰彰可验,不觉目击心伤,因举家皆戒不食。复念俦伍之品不同,但好善之心则一,特述为愚言,广行劝勉。惟祈不食牛肉,曾不费财粟,坚意勉行,亦不甚难。伏望仁人君子,于阅览之后,即为戒食,其增延福寿,如影随形,可不待言矣。
第三十九种 定死期
甚矣,因不可种。有因必有果,未有无因而果者,亦未有种瓜不得瓜而得豆者,试看葛老事,因抚抱知府喜爱,又因公子被狗害命,辗转牵引,都有前世来因,岂是旋作而致耶?
一饮一啄,俱有定数,何况死生大事?所以死之时刻地境,皆不可移易。世人奸谋妄想,究何益乎?总之,惟要现今时刻,存心多种善因,而戒恶因,最为紧要。今之过河渡船,每每平板铺在船之上层,两边并无遮拦,取其站得人多,又因撑船人易于前后用力。殊不知船之上重下轻,或遇阴雨湿滑,或人多拥挤,或衰病老稚,或立脚不稳,倘船一歪欹,人多坠水。若在冬寒,性命难保。予欲造渡船,当着底铺板,人皆站立船底,且四围高拦,撑船人只在船之首尾用篙,则船下重实,不致上浮,何等安稳?但未试验,另日与老船家议之。
凡过渡上船,人众拥挤,不可抢争先后,最要留心略缓,足站稳实。昔有“过渡莫争先”格语也。
抚抱小儿,惟出恭之时,切防犬来吃粪,致误大事。
扬州东关过渡,往来拥挤,最要小心。康熙初年,渡船人多,舟人手滑,船忽半斜,坠落十余人。其时冬寒,随时捞救俱死。
只有一葛老者,六十多岁,自言落河时,但见水底明如白昼,堂上有一官员,查点人数。至葛老者,即高声说:“此人阳寿尚有二年,当死於苏州狱内,不该死在此处,速着人推上岸去。”葛老听得明白,切记在心,因而救活。过了半年,有官船由扬经过,差人四处寻葛老面会。拉至船上,只见一少年官员,说道:“本府乃苏州府知府,因老太太每常说本府幼时,感你小心抚抱成人,又因你年老单身,时每挂念。今本府生有小公子,年方周岁,特来寻你,跟随本府至署内,抚抱公子。每年厚给工食,以为养老之用,又可报答向年之情。”葛老跪下,力辞不去。府官再三询问,才将东关落河,死苏狱之话细禀。官笑道:“本府现任苏府,下狱不下狱都在本府执掌。况你年老,既不为盗,又不作恶,从何犯法,致令下狱?此虚谬之言,切不可信。”再三强劝同行。葛老遂依允,收拾行装,随船至苏府署内。夫人太夫人喜极,小公子一见如同旧识,极相亲爱,小心抚抱。
约有年余,其时奉督院传苏府赴江宁会审。葛老偶一日在署内把小公子出大恭,旁边突出一狗来吃粪。葛老未曾防闲,狗竟一口将小公子肾囊吞下,公子即时疼死。夫人哭得死而复苏,急呼家丁:“将狗立刻打死。将葛老送狱,候老爷回署发落。”葛老至狱,仰天大哭道:“二年前东关落水时,即知苏狱是我尽命之处,又何能活?”因于是晚自缢狱内。
苏府回署,悲叹不已,方悟诸事皆是前生积业注定,各有来因,俱非人力可以逃避也。
第四十种 出死期
世人每多惜财,不肯施济积德。殊不知,大限到来,财可能带去否?安得神人预示死期指点而延促寿耶?早速省悟,勿再昏迷。
或有说我这出死期之事,乃是造语以劝世的。若有此意者,真大没见识之人也。试看从古至今,夭促因积德而至长寿者极多,又有该长寿因损德而致夭亡者亦复不少,载不胜载。即如裴度面上,螣蛇锁口,不独夭寿,且主饿死。只因还带一事,短命改为长命,复又贵登宰相,死期岂不可出乎?袁了凡因积德而延寿命,死期岂不可出乎?大数虽已注定,转移权柄在人。凡心中若起善念,当愈进于善;若起不善之念,即时消除。世上出劫长寿之法,无过于此。况钱广生系现在实事,又何疑乎?
顺治末年,小东门有个钱广生,开茶叶铺。每年从霍山等处置茶叶,贩与各铺零卖。为人性极刻薄,积得现银五六千两。他生得相貌胖厚魁梧,皆以大富翁称之。
其时有个相士,名唤“余鬼眼”,生得两目碧绿。自淮上来,寓在府东旌忠寺内。风鉴决断如神,远近趋教者极多。广生自己倚着相貌甚好,亦备赀往看。到了寺寓,只见先有一人在内谈相,乃是平昔识认的赵朋友,见礼坐下。只得相士向赵友愁眉说道:“尊相生得头皮宽厚,山根高直,原是福寿之相。但嫌黑气侵入天庭,不知目今做了何等坏事,只在一月内,寿数难逃,且主凶死。”其人大恼而去。
随挨这广生即向前请教。相士将相貌细细观看,道:“尊相身体敦厚,准头丰大,一生积财富余。只是人中短缩,两眼露神,更加面皮虚薄。诀云:‘面皮虚薄,虽人中长而寿亦亏。’又云:‘面皮急如鼓,寿只三十五。’请问多大年纪?”广生答道:“今年正是三十五岁。”相士又道:“莫怪我直说,寿算只在百日内归天,身后之事,须要早为料理。”广生送了相金,回家着实烦恼。自想:“先相的赵朋友,说他只在一月内必死,我尚远有百日,且细细询问赵朋友应与不应。”
原来这赵某系江都县书吏。其年旱荒,奉上发赈米赈济,是他经管,自己就虚捏多户,侵蚀赈米五十余石肥己,本官察出处死,果在一月之内。广生见赵某已经神验,更加忧虑。一日,坐在茶叶店后半间屋内纳闷。
忽见已故某仆来说道:“奴因生平忠直,城隍尊神收奴充差役,专勾拘人犯赴冥。今见票上人犯四名,内有主人名字,特来报知。我先往丹阳等处拘人,挨拘到一同前往,可速些料理家务。我三日后必到,一到刻不能缓。”说完,不见了,广生听得明切,且在白昼,非同梦寐可比。自想:“夫妻恩爱,难割难舍;儿女幼小,不曾成立。许多未了事件,不知料理那一件。”心绪如麻,只是嚎陶痛哭,声惊邻舍。旁有老翁来问知因,说道:“生死大事,无法可作,痛哭苦恼,俱有何益?闻得天宁寺巨渤大和尚,是个得道高僧,你急速去求他指点,或有可生之路,亦不可知。”广生依言,即往天宁寺方丈,寻见渤师,说相士、故仆原委,痛哭跪求。渤师道:“人之死生定数,何能脱逃?”广生更又哭求不已,渤师道:“要依僧人两件,或可回天保护。”广生道:“若能不死,无不遵从。”渤师道:“第一先要焚香,对佛发誓,将平日刻毒尽改为仁慈。格语云:
仁是长生法,宽为大宝箴。
不惟怜救人之危难,即禽兽虫蚁,俱不可损伤。格语云:
天本好生,当行放生;
人欲长生,须戒杀生。
人欲长生须放生,此是循环真道理。
物命死时你救他,你命死时天救你。”
渤师又说道:“第二要将所积现银,分一半做实在救济人的功德,只留一半遗与子孙。格语云:
人生世间,方便第一。
力到便行,错过可惜。”
广生听完,满口依从。渤师问道:“汝积银若干,须要实说。”广生道:“实有现钞六千余两,今蒙吩咐,情愿将三千两积德。”渤师甚喜,又说道:“此二件系德行以为□主,又要二件功夫为之助。所谓功夫,并无多法,今传与汝,须当力行。只有一句曰:‘坚持正觉’。若能精悟此句,则西方莲座,续添汝矣。又尘世妙法,惺斋现刻有《三神咒》最简捷,最灵验,我俱查交与汝。虽遇俗事极忙,每日亦要三遍、七遍,只不间断,福寿必然全备。又‘十锭金’心法,一同传汝。若能体行,一生安乐有余。”因将诀法交与,广生信心喜授。
看毕,向师说道:“‘观音咒’、‘准提咒’,容易记诵,惟‘弥陀咒’,少为难记,弟子愚朦,只会念阿弥陀佛。至於神咒,另日持诵,不知可行得否?”渤师说道:“只一句‘南无阿弥陀佛’,虔诚多念,功亦无量。”又问道:“汝用三千金做功德,意思要做甚的功德呢?”广生说道:“弟子亲见有人冒侵赈米五十余石,即促寿凶死。目今年岁大荒,米价贵至每石一两八九钱,草根树皮俱尽,饥民遍野。弟子情愿将此银买米赈饥,这功德岂不实在?”渤师大喜道:“如此用心,普救民命,深为大德。但须即日买米,堆贮呈县,迟则悔石生而财难舍矣。”广生即着人赍银三千两,飞往产米处买米送厂,接凑赈饥。渤师一面吩咐广生:“在僧人方丈法座旁,将我日用的念珠,专心念佛。过十日回家,则难劫去而寿命可保延长矣。”广生俱皆依从,果然并无灾殃。
自后存心宽厚,力行善事,每日诚诵神咒,并不隔间,常依十字心法。后来生子三人,孙七人,曾孙二人。玄孙一人,子孙又体祖父之志,存心慈厚,又持咒不懈。其子同心合力,乃贩茶贸易,又增开一大布店,十分兴旺。最难得者,夫妇结发齐眉,广翁寿至一百零六岁,康健少壮,鹤发童颜。过百岁日,予往祝寿,只见满城内外,人众几千,拥挤不开。但他不过是贸易之人,本城府县、大小各官绅衿,俱亲自到门恭贺。又见亲友、鼓乐、寿轴、寿礼,迎赠金字对联二副:
眼见四朝事
身为百岁人
百年夫女齐眉乐
四代儿孙绕膝欢
又金字匾额二:
熙朝人瑞
期颐全福
又锦屏寿文,冗长不录。如此荣耀,扬城人民,俱赞扬罕见。
又过了六年,忽一日,广翁并无病痛,遍呼子孙至前,说道:“我寿命只该三十五岁,遇渤师指教,今已百六岁,可谓增延七十多岁,且又子孙满堂,财谷饶余,感念神天祖宗保佑,兼之自己专意栽培,所以致此。今日早晨见故仆某来告:‘向日勾摄之行,为有功德,中途撤销,午刻就有西方神圣,长幡宝盖,接引主人前往极乐世界,永享福果,并不由阎王地府。奴因感主人宽待恩惠,知此消息,特来预报。’说毕而去,是以呼汝等子孙来,当面吩咐,各要依我,常存天良,不可违悖。”说完,念佛数声,闭目端坐而逝。
由此看来,可见延寿享福之法,都在各人自己为持,丝毫不爽。